子虞

天大地大,不见也罢。

【孙策祭文】吴中四季

·又是一年四月四,惟愿阿策安好

·渣文笔随便看看就好,勿深究(真希望我没拉低大家的水平....

·四人视角







 

 

01

 

对陆逊而言,吴郡的四月和庐江的是很不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已回到吴郡安住了近四年,祖辈的籍地对他已不再陌生,渐渐地也开始眷恋这片山川湖海,但在他心底里对于吴郡,却依旧缺少了一种归属感。好像无数人告诉他陆家的祖祖辈辈就是在此筚路蓝缕以得家业,可他空对着一堂牌位,仍不会觉得这里就是文人笔下的那个故乡。

 

当然庐江说到底也不是他的故乡,只是跟随从祖住了这些年,多少还是记挂着的。

 

 

吴郡和庐江不一样,即使都地处江东相隔不甚远,但风俗民貌实在有所不同,最重要的是,吴郡的花是比庐江要开的早一些,且浓一些的。陆逊素来爱花,这一点于他已经是千差万别了。

 

别的不提,单他陆家府邸里栽种的一些桃树,还未等到三月的春鸟归来之时便冒出了芽苞。灰枝中几点绿意盎然,如茫茫大漠中一饮甘泉,使得他读书读到疲惫时眼光微微一瞥,便能在苦闷中被嫩芽点出一些顺畅之情来。过几天一场春雨斜丝过后,芽里又能长出几粒无人留意的粉嫩花骨,但藏得极深。除了陆逊这样立于庭中仔细拨开绿浪探寻的人以外,几乎无人知晓。

 

而一步入四月,却是人人都知道桃花开了。从花瓣边缘开始卷起的深粉一路褪成嫩白,最后围在花芯里头静息才结出几丝鹅黄。数十片这样的瓣片一层层地交叠起来,最后汇成千朵万朵停在枝头,春风里仰额沾露的娇俏姿态实在过于美好。

 

陆逊是爱花的人,尤为喜爱桃花。从前在庐江的时候,陆府里桃花开得最好的只他一人房前,止着鼻息赏花生怕秽了花气的,也只他一人.....

 

 

不,不。

 

还有这样一个人。

 

手中饱蘸浓墨的笔尖甩出好几滴浓点,慢慢在衣袖晕染开来。陆逊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人,经年交错不曾相见,一切往昔刻意回避的记忆都像是隔上了一层雨雾般探不真切,他往往也不愿去细想。

 

 

 

 

 

陆逊是在同样的一个四月碰见这人的,彼时年幼,前因后果都有些淡忘,唯独记得那一句“陆郎之花当真美如谪仙。”

 

那个时候的陆逊闻言后扬起幼嫩的脖颈去看他,却只望见一双笑眼盈盈。孙策一只手很轻地搭在最低处的一枝独花之上,似碰欲触,却又不忍。他身形虽见挺拔,却尚未脱去周身孩提之气。只一双如星漆点过的眸子极黑,甚至能从中映出陆逊微怔的脸来。

 

他在笑。

 

假若春有三分,只他便两分眉眼,一分笑意。

 

陆逊在他的注视里慢慢握紧了绣着暗纹的衣袖,垂下睫毛暗自想道:错了,错了。

 

你才是谪仙人呢。

 

 

 

 

后来再回想起来,大概是在破虏将军宜春解救叔父之后,从祖为表达谢意特地邀请将军来府上一聚,而孙策也是因此跟随其父来拜访从祖时,正巧与他碰见的。

 

是很巧。

 

那个时候孙策不过总角之年,而他也正值龆龀。他那句桃花之交也因瞧见从祖和将军说笑着走来而没了下文。

 

陆逊拘谨地跟在从祖身后不作言语,却听孙策应答从祖疑问之时语气从容不惊,偶尔只一两句简单的妙语便引得他朗笑不已,连声只道,“可谓虎父无犬子也,将军之子必成大器”。

 

头一次看见从祖如此夸赞一个比自己略年长几岁的人,陆逊小心又惊奇地瞧向孙策那边,只见他仪态大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是那种只提起一点嘴角的笑,礼貌而又疏离。

 

可下一秒孙策的眼光却流转到陆逊这边,正好同陆逊探索的目光碰在一起。陆逊一愣,孙策直视了他两秒,慢慢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陆逊耳尖发红,连忙收回目光,却在脑海里暗自想道这个人和他的父亲并不甚相似,他一定有一个极温婉清丽的母亲,就像诗经里说的那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次抬眼去看他,又觉得古人之言甚是得理,诚不我欺。

 

 

再后来孙策跟着孙坚临走之时与从祖数次推托辞别,终于婉拒从祖留意,准备离去。走到陆府大门之际,孙策突然回过头对着不远处的陆逊一拱手道,“陆郎,再会。”

 

未等陆逊反应过来回礼,他已转过身子轻巧地跨过门槛,只留下一句尾音散在空中的笑语。

 

 

 

 

再会?陆逊闭上眼一笑,也许没有人能想到他们再会之际,却是孙策带着百千铁骑,围城临兵之时。

 

那是兴平元年,当时的庐江每况愈下,粮草辎重早已不足供应,闭门守城实不过苟延残喘,能撑一日便是一日。陆逊随着陆康来到城墙之下慰劳士卒。墙高百尺,将士疲敝,从祖的鸠杖敲在石板上的声响如同战鼓,只是中气不足,在陆逊听来仿佛战败亡国之音,悲凉不已。

 

他搀扶着陆康登上城墙,视线不远处是连成一片的乌青,比浓墨浅淡,却足以迫人。陆逊知道那并非山的黛色,而是袁术临城的军队连片,只等着他们耗尽军资,开城投降。陆逊也曾想问从祖为何不开城门,如此守城只会使得百姓遭殃。可他到底聪慧,明白从祖心中所守并非仅一座城池,也就不提而罢。

 

陆逊想,也许那个时候,他便知晓他与从祖的不同。

 

 

陆康已经十分年老,就如同摇曳风中岌岌可危的蜡炬一般,连最后一滴烛泪都无处可流。他远眺的目光转向军队最中央的那一人,却突然咳嗽不止,似要尽数将胸腔里的沉气喷涌而出一般,一声高过一声如潮浪翻滚。陆逊连忙拍抚从祖的脊背,却被他单手止住。

 

“那孙家小儿怨我,”从祖的声音悲怆,不知何时已不像他记忆里的那般严穆,“我又何尝不怨他从贼?”从祖语毕沉默了片刻,回过头来眼角湿润一片,布满纹路的手扶在陆逊的肩上,“议儿,你已不再年幼,陆家的门户以后就交付于你了.....”

 

话语一停,复而又叹息一声,“你记住,以后无论选择何处,都要恪守所信,善始善终。”

 

陆逊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城墙冰冷的石砖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议谨遵从祖教诲。”

 

 

 

 

 

今日窗前的风实在很大。陆逊裹紧了身上披着的单衣,手指蜷缩成一团,只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许是昨夜点灯半宿,伏在桌案伴书而眠,一早竟然困倦至此,赏花晃神中又忆起了昔年往事。

 

埋在心底不愿提起的岁月春去秋来,终究还是痊愈了心中所不平,可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不平些什么。往日已不可寻,来日又不可期,他的着落在何处,至今无人能说清。

 

陆逊又想起那日在城墙上所见之景。孙策跨骑于马上纹丝不动,襦铠在日头下粼粼闪光,他挺直着脊背未曾有一丝懈怠,周身萦绕着一股被刻意收敛的杀气,和被劫变打磨过的处变不惊。

 

他是如此意气风发,又沉稳收敛,和那年在陆家府邸里赏花的笑颜少年判若两人。也是了,陆逊想,花尚会凋零,又怎能强求人也如故呢?

 

陆逊的思绪一停,目光又收回到眼前的桃树之上,却意外地发觉窗前开的最好的那一株,不知何时已散落满地。一向娇嫩的花瓣混在泥泞之中染上秽色,再不见当日迎风而展之姿。

 

陆逊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之悲。

 

四月的花早落,人是否也已早逝呢。

 

 

 

 

 

02

 

 

虞翻手中端着的一蛊茶被打翻。淡灰的青瓷片碎落一地,杯中浮着的茶叶三三两两铺在地上,纵横交错如同竹影。

 

短短几字“讨逆将军遇刺身亡”听得他耳晕目眩,似是突然将体内一直紧绷的那根弓弦割断一般,霎时间弦断弓亡,连最后一点余劲都使不上。虞翻踏在那滩茶渍之上欲向前几步,却一时间身形不稳,若不是面前报信之人的搀扶,怕是已瘫坐在地。

 

“望大人节哀。”报信人声音含哀,语调低平道,“将军已逝,大人也应以身体为重...”

 

虞翻疲惫地闭上眼略微点头,思绪如麻线交织缠绕在一起混乱不清,他竟不知该从何处理起,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待到报信之人恭敬地退去之后,虞翻睁开眼揣测似的抹了一把脸,却未曾有泪。

 

重新握着茶壶柄的右手颤抖不已,他不得不以左手稳住茶身,不顾滚烫之意为自己重沏了一杯。尽管如此,桌上仍有一片因手腕颤栗而倾倒出的茶水汩汩而流,源源不断,竟看上去比他的眼泪还要多。

 

捧在手中的瓷杯上画着勾花模样的图案,可他已无心再去欣赏。苍白的嘴唇触及杯沿上贴着的一片茶叶,牙关未能抵住瓷边过滤,一层叶片便一齐被他喝下。灼热的液体顺着舌尖灌进喉咙,又辗转经过胸腔而下,直抵心脏。

 

虞翻眼角微红,却是被茶所烫。

 

其实并非他冷血至此毫无眼泪,只是一蛊茶浇灌了他全部的神思,因此便在如梦如醉中喃喃了一句说道,“......此天丧予,又复何泣?”

 

一杯饮尽,阖目而坐,像是入梦一般悄无声息。

 

 

 

 

当日孙策平讨山越,斩其渠帅,分遣了士卒去各路追捕逃窜的山贼,而自己骑马独行。虞翻在山中碰见他的时候正值晌午,夏日的山丛中树高繁密,蝉声聒噪不堪。浓烈的日光透过枝芽交错而下直直照在孙策的兜鍪之上,打远便看见那片光亮。

 

孙策似是也在很远处看见了他一般,突然扬鞭策马而驰,临近虞翻时熟练地一拽马缰,那匹斑骓马便驯服地停下疾驰的马蹄而转为前行几步,正巧停在虞翻面前。孙策摘下兜鍪,被汗打湿的黑色碎发在鬓角处拧成一股,他却不在意地揩了揩额角的汗珠,惊奇道,“仲翔,何故在此?”

 

虞翻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蹙起眉头在他马身周围环视了一圈,又向孙策而来的方向望去,却始终未见一卒。他迎上孙策的笑脸严肃地问道,“明府,为何不见左右侍从?”

 

孙策不知他是何用意,神色里带有一丝明显的疑惑,“逐山贼去了。”

 

虞翻心下一惊。虽然知晓孙策本性恣意,不愿被多加束缚,却不知他竟大意至此,连周身性命都不顾。他连忙拽住马缰,“明府不可,快快下马!”

 

孙策抹了一把快流到衣领处的汗,这才乖乖地一跃而下,立在马前。虞翻把牵住的马缰绳交到孙策手中,“此地草深树密,明府单骑而行如此显眼,歹人若因此惊马,明府岂不受害?”

 

孙策一面牵过缰绳眨了眨眼,一面又听虞翻道,“翻善于用矛,愿前行以护明府周全。”

 

笑着应答一声之后,孙策便跟在虞翻身后。

 

林中鸟啼阵阵清脆,夏日炎炎漫长,这段看似不远的山路走得孙策握着粗绳的手心全是汗,而虞翻始终端正着身子,步履稳健如初,手持的长矛垂下一短节穗子随着前行摇晃。孙策看着看着突然一笑说道,“我竟不知仲翔文武双全?”

 

虞翻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也不恼,只言,“我亦不知明府如此轻视性命。”

 

孙策一时语塞,噎了半晌后又重新开口,“仲翔博学广识,又兼备武略,只恨不能早相逢。”顿了顿,又笑着说,“然此刻,也不算太晚。”

 

虞翻的脚步一滞,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咽喉中,一滴汗从额尖滚落。他手中握着的长矛已被体温捂热滋生出一些湿意,夏日如此绵长不尽,而前路漫漫,天色又甚好。

 

虞翻垂下眼睫笑道,“是,不算太晚。”

 

 

 

 

后来孙策又曾在平定豫章之后来寻他,两人面坐对饮。孙策端起一杯酒又是诚恳又是说笑道,“中原之人谓我江东皆为匹夫,仲翔博学治闻,可代我去之,以折他人妄语。”

 

他说这话时已喝了不少,酒入愁肠后撑着手臂倚在桌上,注视而来的目光深远,如门前冷霜一片。他在盼着虞翻同意。而虞翻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酒杯道,“翻是明府家宝,怎能轻易示人?”

 

孙策一怔,眼底浮起不深不浅的一层笑意。

 

虞翻又道,“人若留之,明府岂不失我。”

 

他毫不顾忌地饮了一大口酒,本以为孙策会揶揄他几句,然而孙策只是笑,像他平日里那样笑一般,在跳动的烛火前轻轻对他说道,“然。”

 

他突然就酒醒了。

 

 

“我失仲翔犹失珍宝。怎能将仲翔随意示于他人...我定是不舍的。”

 

虞翻斟酒的动作一僵。他低着头避开对面那人的眼睛,只道,“明府该是酒醉了。”

 

孙策含笑道,“然。”

 

 

 

 

 

 

虞翻想,造化弄人四字于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即使他再知晓天命,然而最终也未尝得到半分垂怜,否则上天又怎会在他劝谏孙策莫要轻出微行之后,仍使孙策葬身于独骑游猎之中呢。

 

孙策是肆意无忧的霁月清风,不必顾虑俗世冗规,只由他性情来去便可。却因求那片刻的独思欢愉而折终,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天命。

 

而虞翻遇见他,替他游说华子鱼笑比从前张仪惠文,同他对弈对饮并肩当年伯牙子期,这就是第三种天命了。

 

世情实在无常,无可奈何。

 

 

 

 

一杯茶盅见底,虞翻静坐了半日,终于起身端起壶盏,想要将它收纳进那个紫木雕花的木柜之中,却意外地在其中看见了另一件旧物。

 

是孙策当日与他起手对弈之时见他垂青此棋,便转赠于他的一件棋笥,里面盛满了黑白二子。

 

彼时虞翻只摆手推托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却被孙策夹着棋子的手指敲了一下手背。

 

冰冷的棋子砸在他的腕间,虞翻抬眼时,只见孙策假意嗔怒道,“仲翔竟如此迂腐?大事尚且与你共之,何况棋子乎?”他抓起一把白棋,拉过虞翻的手尽数放置在他的手心里,又握紧他的手道,“明府家宝,明府可从未当你是平常郡吏。”

 

 

 

 

此刻手中的白棋颗粒饱满,像是还带着昔日孙策的体温一般,温婉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虞翻攥紧手中的棋,愣了片刻神,终于落下了这半日的第一滴眼泪。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也许一生不曾遇见什么明月清风,也就不曾有过什么倾心向往。只是斯人已逝,徒留一地残损的回忆如清茶一蛊,饮于心便是人间至欢,泼于地便与草芥无一。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

 

 

只是还能庆幸,庆幸他也曾是那人的知己,也曾将他的神思,他的平生抱负皆了然于心。

 

就像在这之后诸县之长吏都欲赴吴奔丧,来询问他的意思而他默不作声。

 

其实对虞翻而言临穴窆棺、抚柩痛哭也好,远居他乡、守着乡土也罢,都是一样的。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精魂,什么神仙,那是世上没有的东西。若活着不能善待某人,死了又何必悲天哭地,只作个表面情谊呢?

 

所以虞翻神色淡然,“若邻县山民有变,又当何如?在富春留制服行丧,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不见他最后一面,却替他守了这一方水土,没什么好可惜的。

 

 

只是啊......他向着手中的棋子长叹一声,昔日只云明府失翻会如何,你又怎会知道若是翻失明府,又会如何。

 

翻失明府,犹失命魂,寥寥惶惶不可度日,亦不能长存也。

 

此天丧予,翻又复何言。

 

 

 

03

 

 

自周瑜从巴丘出发将兵赴吴,已是第三天。这三天时间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漫长,即使这样不分昼夜地观遍山川日月,而他距离吴县却仍有着这么一段距离。

 

这段路并不算很远,但由于多年不曾被人群走动而变得碎石不断,崎岖不堪。人走在路上尚且费时费力,更何况马蹄飞驰起来踏在上面。尽管周瑜心急如焚,却也只好率领将士们放慢速度,步行而过。

 

然而难以跨过的,又不仅仅只是这段路。他本欲一跃而过,踏风疾行,世间再无妨碍与眷恋,又被迎面而来的生死二字阻隔,却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周瑜到达吴县,已是第四日卯时。天已大亮,却是愁云密布,连片的黑青之势从天际开始晕开,一笔又一笔绵绵地铺陈了过来。

 

他本是将兵奔丧,一路上人马成行,步踏飞尘。此行不仅要陈诉悲思以示哀悼,更是要稳定局势,安抚人心。旧主已逝江东大乱,若无人把守政局,无人扶新主入座,难以确保二心之人不会趁机造反。

 

他知道此刻人心皆乱,可他不能乱。

 

他得是要殚精竭虑,以保江东周全的。

 

这就是为何周瑜在看见那位少年明主后率先长跪不起的缘由了。孙权已不比周瑜记忆里那个聪颖伶俐的少年郎。他此刻双眼通红,穿着白色丧服的身子骨架纤细,惨白的面颊凹进骨头里,弱得几乎一吹就倒。但他是江东的新主,是周瑜此后要尽全部性命来辅佐的人,更是.....那人选出来的人。

 

 

 

周瑜还未曾踏进灵堂。他率兵入门,还在庭院中便向门槛处立着的孙权突然俯身跪地。

 

他这样没有预兆的举措很快便引得满堂人人皆跪,如贯雷般喊着“愿为新主公效命”。孙权踉跄着走过来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他扶着周瑜的双臂将他带起,一边哽咽着喊了一声,“公瑾”,一边又没了下文。

 

过了片刻,孙权低声说道,“进去吧,阿兄就在里面。”

 

 

 

周瑜这才向灵堂内停放着的棺椁看去。

 

和他梦里的很相似,又有所不同。上好的楠木泛着棕色润泽,厚重的棺盖压在上面,却没有彻底密封,许是等到人都来齐了,窆棺时才要彻底地闭合。

 

周瑜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抚上棺木欲推,却又就此收手。他暗自苦笑道,那人的伤伤在脸上,一定包裹得层层严密,且是很不好看的。如他这般的人定是不会愿意让自己看见他这幅模样的。

 

他必定会说,“公瑾,我已等了你许久。你不许掀棺,只好好想着我昔日的模样。”

 

他必定是希望自己记得的永远是初遇时他那个模样,笑语盈盈的鲜衣少年。

 

那就如你所愿吧,伯符。

 

 

 

周瑜放下手转身,径直走到棺椁的正前方双膝跪下,额头撞在不甚平整的石地上。他听见身后孙权的低泣呜咽声,一声连着一声,如同漏了道缺口的屋檐里灌进的风。他也听见不远处那些被拼命抑制,却依旧溢出牙关的哭喊。

 

旁人哭得这般悲戚,但周瑜跪在这里,没有一点泪流。

 

他本是最应该放声悲痛的人,可他的双眼实在干涸的厉害,此刻眼看着面前的白纸被火焰一点点吞噬,随风扬起的纸灰迎面扑来,混乱的思绪却一直在想些别的。

 

他很久以前就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不是他跪在这里,就是孙策跪在这里。甚至他也常常梦到这一日的来临。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哪可长久驻根,长成参天之势?他们本就不是纠葛于生生死死的人,往日里也说过生死皆是虚妄之类的话。

 

他只觉得疲惫,从筋骨中腾升起的疲惫惊扰了他的皮肉,点起的焰火燃烧着浑身脉络,从内部开始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他只是不曾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他只是可惜,总觉得他们好像还有很长很远的路可以并肩而行,还有周密的谋划打算施展雄心,还有更多逐鹿天下的决心与抱负,可一切竟在此刻戛然而止,不留一丝余地。

 

他并非不哀。他没有眼泪可流,但他想他并非不哀。

 

 

 

等到他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两侧终于有人上前从腋下扶起他,搀着他的臂膀往侧房走去,去探望孙策的母亲,那也是他的母亲。

 

后来的待客、守灵、抬棺、临穴、窆棺,他都有在场,也目送着那副棺材被一点一点送进提前挖好的方形墓穴中,又一点一点被土所盖,最终什么也不见,只剩一个小小的坟堆,和一方石碑。

 

人死之后都会这样吧,他想,伯符也好自己也好,死之后都会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剩,什么也不留,好似一捧散沙只要手一扬,就什么也没有了。

 

 

 

回到孙家特意为他安排好的居所之后,他几乎什么都不能思考,只想着要就此安寝一夜。他已有数不清的日子没有合过眼了。

 

神思被痛饮过后的酒精麻痹,浑浑噩噩之中他摇晃着身子向前走去,胀痛的眼睛余光一瞥,却意外地扫见了一张琴,安静地躺在离他不远的桌案旁。

 

 

 

周瑜呼吸一窒,烈酒的气息从他的唇舌间蔓延开来,直逼心口。过了良久,他才向那放琴的桌案缓缓挪来。

 

他认得这琴。尽管只一眼。

 

昔日孙策曾抱着此琴笑道,“良琴择良人,再好不过。”然后亲手将这琴交与他。只是后来因一次战乱而丢失,寻了许久也难以寻回,他也就郁郁然地放弃。

 

他没有想过,会再次看见这琴。他也没有想过,旧物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失而复得。

 

 

周瑜的手指颤抖着抚上琴弦,一股难言的痛苦突然揪住他的心肺。

 

如同一只死死不放的手,轻而易举便撕裂他的五脏,他甚至能看见血沫飞溅的样子。屏住的呼吸微微一泄便牵动了整个胸腔,疼得他双眼一片漆黑。无力的双手勉强扶住桌案,拼命支撑着身子不要倒下。

 

从喉口猛然涌上来的一股腥甜被他连声咳出,殷红的血溅在地上,混成一片青灰。

 

周瑜背靠着桌案缓缓坐下,口中还有着挥散不去的血味夹着酒味。

 

急火攻心。

 

 

 

月色入户,风掩门扉。数不尽的旧日旧时如同一幕幕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伴着旧人旧音,连一丝一毫都不曾遗漏。

 

周瑜望着那些触碰不到的身影,这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孙策是真的不在了。

 

原来他是真的已离他而去,再也追不回来了。



 

周瑜坐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捂着脸,指缝里有源源不断的液体流出。他哭得悄无声息,又痛彻心扉。

 

原来他并非当真无悲无痛,只是不曾觉得孙策已经离开。而此刻一睹旧物才知人已离世,单单只想起这几字,握紧的指尖便掐进血肉里,几乎能抠出一层血来。


可苦痛是不减半分的,甚至愈演愈烈。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在舒城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们朝夕相处同窗伴读,或者上山捕猎,或者下河捉鱼。年少的时光无论如何消磨都显得乐而不疲,此刻再一回想,竟只因他在身旁而已。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孙策到达历阳时同他写信,他便如同今天这般带着兵赶到他身边。

 

彼时的孙策握紧他的手,眉飞入鬓,丰神俊朗。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上挑,漾开的眼波如江面波纹,不复似世中之人。孙策握住他的手,大喜道,“得卿在此,诸事可顺啊。”

 

那时候他们都在对方眼中望见了同样一种难以自持的情绪,是逐鹿天下的神往,是意气风发的魄力,更是共之大事的同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两人坐谈,孙策突然抚向他的手,双眼灵动似染上一抹碧色,“桥公二女虽有流离之色,”他说着,忽地一笑,“然而有我同你配作夫婿,亦算得上良配。”

 

彼时的周瑜一愣,又听孙策道,“莫非公瑾不高兴?”

 

周瑜凝神了半晌,这才缓慢地摇了摇头。孙策拍了拍他的手像是在安慰,又凑到他面前低声笑道,“不愿与我做连襟吗?”

 

周瑜笑着摇摇头,“伯符啊....”他看着孙策叹了口气,“二桥纵有天人之姿,然不敌你。”

 

孙策一口茶水险些喷出,他上下打量了周瑜几眼,诚恳道,“嗯.....也不敌你。”

 

他们对视一眼,皆放下手中茶杯,捧腹大笑不已。

 

 

 

 

说什么时也命也,不过是他自困红尘罢了。

 

此夜已入三更,四月的风从窗棂吹入,竟也像深秋时节那般萧瑟,仿佛还有木叶萧萧而落之音,只是沙哑窸窣到不成声。

 

周瑜扶着桌角勉强起身,早已麻木不仁的双腿失去知觉。他于琴前而立,注视了良久,一只手勾起最细的那根琴弦,听它颤抖着发出一声低鸣,悲戚暗哑不再似记忆里那清亮的声音,倒也合乎此情此景。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抚上琴弦,按照脑海里最清晰的那段音律断断续续地弹奏,每弹到同样一处的时候都会停一停,接着又继续弹响。

 

他记得往日里孙策正是在他弹到此处的时候突然放下酒杯,要求周瑜教他弹会那一小段。

 

彼时他们紧贴在一起,周瑜的手盖在孙策的手之上,一根弦一根弦地教他如何去勾弦,压弦。

 

此时周瑜空对一张琴,一双手颤抖着拨响最后的琴音,却未能控制好力度,最细的那根弦被他的手指勾过之后抖了抖身子,突然间断裂。

 

一瞬间弹起的桐丝闪过眼前。周瑜默默地看着,绷断后的琴弦松散地搭在琴木之上了无生息,再弹不出任何世间绝响。

 

而世上也再无知音。

 

 

伯符,伯符啊.....周瑜想。

 

 

竟是人琴俱亡。

 

 

 

 

04

 

 

孙权小时候对于父亲并无什么深刻的印象。

 

记得最清的便是他偶尔归家后抱起自己时,身上那件冰冷坚固的铠甲。如果还要回忆得再细致些,也勉强能算上他亲自己时脸上那些短小又扎人的胡髭。除过这些,对于父亲的全部记忆则来源于母亲所讲的那些睡前故事。说故事里那个战无不胜,忠义正直的将军便是他们父亲,他是乱世之中的真英雄。

 

倒是逐渐长大之后别人谈起破虏将军时会说些陈年往事,也赞他几句骁勇,然而最终往往是以一脸可惜作为结尾,说他是英明一世然轻敌一时。这时候孙权也只能客套一笑,并不去作甚评价。

 

在他的童年里,一提到父亲二字和那背后的含义,他的脑海中第一反应并不是常年在外的孙坚,而是他的兄长孙策。在邻院别家孩童的口中,父亲便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而在孙权稚嫩的眼里,只有兄长才该是那样的。

 

不管是他想要树上最高处的那个甜果子,还是很久才能吃到一次的山禽野味,只要他开口向兄长要求了,不出一会儿,他总是会得到他想要的。

 

 

孙权小时候同孙策长得并不相似,他要更像他们的父亲一些,而孙策是像极了母亲的。

 

孙权生得十分伶俐,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青翠如玉石,委屈时又湿润一片,孙策看着他自然会心生怜爱,也就对他格外地疼。等到后来有了弟弟妹妹们,孙策也不会因为偏袒年幼的而冷落他,反而随着孙权的长大开始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在那段懵懂的岁月里他虽然也爱着兄长,但更多的是从孩提时稚嫩的崇拜而转变为一种敬重。

 

他常听人说起孙家的大儿子如何英雄出少年,却从未听人说起过孙家的二儿子如何如何。不过那个时候他更多的是带着点得意洋洋的表情说道,“那是自然,我阿兄比你们说的还要好。”

 

 

 

后来孙策又带着他们把家徙到庐江的周家去,母亲也是同意这件事的。孙权还记得他们第一天搬进去时的样子,那是一座很干净整洁的院落,灰瓦白墙朱红窗,院内还种了许多橘树,不过年岁正小,还未长成大荫,也就不足让他乘凉。那时候有一个长相英俊,彬彬有礼的少年同兄长一同拜见了母亲,三人聊了许久之后,他们俩又一同走到庭院里的橘树下来。

 

孙权躲在房门背后露出一个脑袋偷偷地瞧他们,却被兄长发觉。

 

孙策笑着冲他招招手说道,“权弟,快过来。”

 

孙权咬了咬嘴唇,别扭又好奇地一路小跑过来。他是不太愿意接近那个看起来就比自己厉害和能干许多的少年的,倒不是他怕生,只是从内心最深处有些抵触和排斥,也不乐意看到兄长和他这幅熟络的样子。

 

不过兄长显然不明白他的心思,一边摸他梳在后脑勺的发髻一边对那人道,“这是我二弟孙权。”

 

孙权悄悄抬起头来,就见那个少年偏过头向他投来一束平易温和的目光,正好与孙权注视他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那少年对他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来。他身着云纹图案的锦衣,腰间还系着一枚玉佩,垂下的束带尾端坠着两珠琅玕碰撞在一起。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男孩子,仪态得礼又恰到好处。

 

孙权撇了撇嘴,收回停留在那块青玉佩上的目光,又听孙策指着少年对他说道,“这是你周家哥哥,是阿兄的义弟。”

 

孙权对于这个穿着华贵的周家哥哥没什么好印象,但是碍于兄长的面子只得喏喏地应了一声,孙策按在他头顶的手晃了晃,笑着对周瑜说,“这小子平日里很是活泼伶俐,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拘谨。”

 

“许是怕生。”周瑜笑了笑却始终维持着端正的姿态,“你阿兄说你素日里不是顾虑之人,也就不必这样拘着自己了,只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

 

孙权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飞快地理好被揉乱的碎发,转过身蹬蹬地跑开了。

 

那是他长久记忆里与周瑜最为平和的一次对话,后来他们总是保持着君臣之道。那是如同鸿沟深渊一般跨不过的东西,他只能把周瑜当做是天赐栋梁,王佐之才,而周瑜也选择缄口不提当年往事,只当他是君。

 

他是对的。

 

无论说起哪一件,都只会徒增感伤,毫无意义罢了。

 

 

 

 

后来孙坚身亡,孙策作为长子自是要去敛尸归家,操办丧事的。那时候孙权被孙策留在家中照看尚年幼的弟弟妹妹和伤心过度的母亲。兄长临走之前半蹲下身子,用光滑的额头抵着孙权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权弟,你要听话,守好这个家。”

 

这句话和他后来躺在床榻之上,游离生死之间说的那句,“权弟,你要守好江东”似乎无一差别。

 

又似乎千差万别。

 

 

 

孙权记得兄长和诸位叔父归家之日是在一个清早。那天天色空蒙,倒是落了一点不打紧的小雨。雨粒滴滴答答地从天际坠下来,敲打在屋檐的声音格外清透。孙权站在门前许久,夹着雨卷过的风吹得他脸颊通红,双手揪着衣摆下沿不松开,终于在视线最尽头处望见了孙策归来的身影。

 

兄长牵着马匹走得很慢,看上去又消瘦了几分。等他走近一些时孙权发觉他整个人面色惨白,连一点血色都不沾,衬得他垂在肩上的一绺发尾越发的黑。淡绛的嘴唇也不复离家时那样红润。原本清亮的眼睛灰暗无光,周围肿起一圈,正是痛哭过的模样。

 

孙权隔着好远挥了挥手,又大喊了两句“阿兄”,见孙策抬起头来直直看着他,他也不管不顾地就向兄长跑去,几乎是扑进了他怀中。

 

孙策果然是瘦了许多,腰肢几乎能被他揽断一样细。孙策松开搂着孙权的臂膀,将他放在地上,又反手牵着孙权往家走。他步履不稳,身形晃动,似是多日劳累不曾休息。

 

那是孙权记忆中第一次见兄长如此伤悲,他以前总是那样一副从容的、大笑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会惧怕,什么都不能阻挡他的样子。后来他又常年征战沙场,沾染了血气的人总是带着些难以触及的锐气和锋芒。再后来孙权也见过他恣意随性,游猎归来的模样。到最后,则是他躺在榻上面如土色眼角带泪的样子,越发与孙权记忆里的兄长有所不同。

 

可不管哪一个模样的他,都是他。

 

 

 

孙策接替过父亲的责任之后出门在外,孙权开始许久许久见不到兄长。他每日都待在房里读书写字,有时读得累了,也陪着弟弟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捉小鱼。他就同当年的孙策于他一样,成为了弟弟们心中无所不能的象征。

 

等到他再大一点时,孙策就开始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用兵打仗,策划谋略。那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古书上常说男儿志在沙场。那种大权在握,运筹决胜的感觉同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感觉都不同,就此点燃了他埋藏已久的雄心斗志。

 

兄长自然是明白他的。一次同在宴会之上饮酒,兄长坐在最上座直畅饮到微醺后,鬓角带着层薄汗,一边笑一边指着众将士对他说道,“此诸君,汝之将也。”

 

孙权喝酒的动作一顿,兄长在他的视线中面带笑意,看向他的眼神清亮如月,不带任何一点醉意。

 

他不知孙策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只得逃避似的低下头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流入腹腔的烈酒浓郁,扑鼻而来的猛烈气味使他觉得也许自己已经醉了。

 

也许兄长什么都没有说。

 

那时候在他心底已经萌生了要与兄长并肩的想法,一粒种子一旦下种,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会被他尽力握住,无所顾忌地要长成一片常青浓荫,再无人可撼动。

 

那时候他还不曾想过,假若有一天孙策离开了他,又会如何。

 

 

 

 

建安五年的四月,春意甚好,可在他心中却下了一场鹅飞大雪。

 

他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兄长躺在床榻之上,向来俊美的脸上包裹着层层厚重的膏药,干燥到裂开缝隙的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几点微红血珠缀在唇瓣间,直唤着他的名字。孙权跪在兄长面前紧握住他虚弱的手,眼泪不间断地打在锦布垂下的流苏之上。

 

兄长使着他余生的最后一丝力气,对孙权背后站着的张公等人艰难地说道,“策...时不多矣,望公等善相吾弟!”

 

孙权紧咬住牙关,害怕在兄长面前泄露任何一点哭声。

 

孙策半睁着眼,将自己的印绶予他,亲眼看着他佩在身上,这才满足似的翘起一边嘴角,沙哑着嗓音道,“论保江东,我不如卿.....权弟,好好守着江东。”

 

他握着兄长的手还未来得及答应一句,就见兄长一直睁着的眼角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泪,滚进他濡湿的鬓发之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

 

孙权握着的手从他手中脱离,垂落到榻前,那一声如鼓震。

 

 

他听见身后人的哭声,又听见窗外啼泣的鸟声。

 

那是谁在哭,那是什么鸟,他已经分不清了。

 

因为兄长走了。

 

他自小一直不断追逐着的、仰慕着的兄长舍他而去了。

 

孙权趴在榻前,终于放任自己发出了这几日压抑已久的第一声,喊的却是兄长的名字。

 

 

后来他从丹徒将兄长带回吴县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春雨总是这样说来就来,淅淅沥沥的不会淋湿什么,却叫人悲凉无比。他穿着丧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无可避免地想起若干年前兄长也是这样带父亲回家的。只是彼时过于年幼,只见兄长瘦削许多,却不知兄长心中所想。

 

他已不像几日前那样悲伤,只是五脏依旧会一抽一抽的疼痛。有人哭喊着兄长名字的时候,他也会再一次跟着流出眼泪。那时候他想,也许有一天,等到他已经很老很老的时候,他才会忘记这种深入骨髓的悲痛吧。

 

 

 

 

孙权昏昏沉沉的意识暂停在了这句之上,他突然想问,自己现在的这幅样子,算是已经忘记兄长了吗。

 

不,不是。在他已垂垂老矣病入膏肓之时,他已不再相信任何天命神佛。天命如同暮云彩霞可遇而不可求,纵他多次改号以求言顺明正,以求了解心愿,可辗转经年他却依旧是孤身一人,他依旧难以寻回他当初一心想要留下的人。

 

上天从不肯青垂他半分。

 

 

 

所以兄长也好,周家哥哥也罢。所以书生也好,顽固老头也罢。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等等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他已病的十分严重,眼里所能看见的事物总带着星点流动,一群接着一群在他眼前徘徊驻足,带着触不可及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他的精神早已飘忽所以,直往九霄之上,只是肉体还弥留人世,承受着莫大的苦痛。

 

他在一半昏沉一半清醒当中唤来太子,嗓音干裂道,“去....桓王庙祷告...”他呼吸困难,每说一字就要停下喘息几声,却仍要坚持着说完这句。

 

跪在榻前的太子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桓王庙...?”

 

“....对。”他说着,双腿一松,眼前又开始不停地转换多年前的记忆。

 

 

 

 

他记得有一年吴中地区下了大雪,白茫茫的在地上铺了一片,又松又软,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雪白,美不胜收。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兄长带着他和叔弼,季佐一起在雪里翻滚,他一边喊着“母亲会怪罪”一边把叔弼往雪里推,结果摔得他自己一个跟头栽进雪堆里,哭闹喊叫了半天,最后是孙策把他从雪里拽出来的。

 

 

那个时候他抱着兄长的胳膊直哭,兄长却笑着把他抱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

 

 

后来年来岁去,这么多年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吴宫门前看雪,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也再也没有栽进雪里过,更不会有人再会把他从雪里拽出来,抱着他直笑。

 

 

 

最后的最后,孙权闭上眼,眼角垂下一滴泪。

 

 

阿兄啊阿兄。

 

他喃喃道,阿兄,吴中的四季真是长。

 

我竟一个人,走了四十五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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